第249章 孔氏

類別:歷史軍事 作者:朕聞上古字數:5711更新時間:24/06/27 01:08:54
    吏部值房。

    焦芳正在對着空氣破口大罵。

    至於罵什麼,自然是他這多舛的仕途了。

    焦芳是河南府陝州縣人,僥倖考中了進士,也只是榜末名次,後因爲與當時的權臣李賢乃是同鄉,這才得以被舉薦爲庶吉士,後焦芳爲巴結李賢,投其所好派遣妻子去服侍李賢,這才得以被授職爲翰林院編修。

    不過就算是進了翰林院,當時的翰林院崇尚文采,而學士們認爲焦芳粗陋無學,個性陰狠,又好背後議論人,因而大家都不願和他交往,焦芳屢屢遭受排擠和打壓,被世人所不容。

    後成化二十二年,尹旻被罷免,焦芳因與其兒子尹龍結黨,謫湖廣桂陽州同知,此後一直不得晉升,直到弘治十年這才得以升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。

    然而因爲他好議論誹謗他人,而且爲人陰險狡詐,因此被劉健、馬文升等權臣聯手打壓,不管是上奏言事還是官職升遷皆被這兩位巨頭給死死地壓制住,連他的奏章全都被扣壓了下來,因此焦芳對劉健、謝遷和馬文升等人恨之入骨。

    他不甘心自己這輩子就僅僅止步於吏部侍郎,所以在劉瑾當朝鞭撻百官的時候,焦芳冒天下之大不韙地主動向劉瑾示好,心甘情願地成爲閹黨,希冀着劉瑾可以助他青雲直上,不說做什麼吏部尚書,至少也要進入內閣做做大學士啊!

    然而焦芳萬萬沒有想到,原本還權傾朝野鞭撻百官的權閹劉瑾,竟然因爲中山侯湯昊的返京直接就被打落塵埃,現在都還被關在詔獄裏面嚴刑拷打。

    而他焦芳勾結劉瑾成爲閹黨之後,非但沒有得到半點益處,反倒是平白落了個“閹黨”的罵名,這下子才是真真正正的被士紳縉紳所不容,連跟他說句話都覺得晦氣了。

    “但吏部掌控天下官員銓選,絕不可落入奸佞手中!”

    飽受排擠的焦芳只覺得仕途無望,就此斷絕了。

    這離奇的一幕,頓時引得吏部官員議論紛紛。

    焦芳明白了一件事情,那就是今日之後,他焦芳就不再是閹黨,而是……帝黨!

    “你做這個戶部尚書,只有一個要求,儘快將戶部掌控在你手中,或者說掌控在朕手中!”

    此話一出,焦芳頓時醒悟了過來,然後忙不迭地接旨謝恩,隨即跟着陳寬意氣風發地入宮面聖。

    “你做的那些事情,朕也多有耳聞。”

    那可是正二品的戶部尚書,執掌天下錢糧的大司農啊!

    一時間,焦芳不由愣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王鏊見狀呵斥衆人,做好自己的事情,然後目光深邃地看向了焦芳。

    不管如何,王鏊都不會容許,焦芳之流執掌吏部大權,那樣大明王朝才會真正的爛到骨子裏了。

    “大璫啊,你說說看,爲什麼朕就只能重用這種奸佞小人呢?”

    不過朱厚照是皇帝,既然是皇帝,那就不能片面地看一個人,單純以道德好壞區分什麼臣子,那樣的皇帝只會是個蠢貨。

    “臣多謝陛下隆恩!”

    他回想起了天官馬文升對他的囑託。

    “如果伱做不到,身居高位卻不能駕馭下屬,那朕不但會廢了你,還會革除你的功名,讓你徹底滾出朝堂!”

    老子道德敗壞,老子毫無氣節,你們這些狗東西就是聖人了嗎?

    陳寬笑眯眯地看着焦芳,主動出言提醒道:“焦尚書,快快接旨吧,陛下還等着你進宮面聖呢!”

    該謝恩還是要謝恩。

    但不管怎麼說,他現在都已經被架到了火上烤!

    只能成功爲陛下掌控戶部,沒有失敗可言!

    “似你這種道德敗壞毫無氣節的東西,想要身居高位根本就不可能,吏部尚書王鏊也不會同意,內閣首輔楊廷和更加不會同意,是朕力排衆議強行將你提拔上來的。”

    朱厚照看着這傢伙,眉頭忍不住一皺。

    說實話,焦芳這種貨色,他確實看不上。

    這突然間發生的驚天變化,讓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,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。

    若真是如此,只怕日後的正德朝堂,就是奸佞當道了啊!

    一時間,王鏊憂心不已。

    自己沒有什麼能力,還嫉賢妒能,喜歡污衊謾罵他人,就是個活脫脫的奸臣典範。

    朱厚照現在還是個熱血沸騰的小青年,所以他自然仰慕英雄豪傑,對焦芳這種奸佞小人是打從心底裏面看不上。

    聽到這話,焦芳那是既驚又怒,心中對王鏊和楊廷和也生出了恨意。

    焦芳聞言身子一顫,強忍着內心的驚懼惶恐,急忙叩頭表態。

    “臣焦芳叩謝陛下隆恩!”

    陛下爲何偏偏重用這個焦芳?

    “焦芳,聽明白了嗎?”

    等焦芳走後,朱厚照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“陛下要收攏權柄推行新政!”

    事情辦成了,他就是戶部尚書,事情辦不成,他不但要被革職,還要被革除功名!

    這等惡毒酷刑,皇帝陛下是怎麼想出來的啊,未免也太涼薄了吧?

    “焦芳!”

    難道收攏權柄就只能依靠這些奸佞小人嗎?

    即便,他死!

    焦芳意氣風發地入宮,走進大殿後直接跪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要不是眼下無人可用,朱厚照當真不會讓這種人身居高位。

    “朕跟你明說吧!”

    朱厚照冷眼看着這傢伙。

    然而命運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,焦芳萬萬沒有想到,皇帝陛下竟然注意到了他,而且直接晉升他爲戶部尚書!

    畢竟這焦芳可是出了名的德行卑劣之人,陛下怎會偏偏升此人爲戶部尚書?

    奈何形勢所迫,他就算再看不上,也不得不重用這個焦芳啊!

    不然吶,他朱厚照該用何人做戶部尚書?

    那些名聲好的,真不一定名聲好,很有可能是文臣武將勳貴鼓吹出來的。

    比如劉大夏那個該死的雜碎,名聲足夠好吧?

    赫赫有名的弘治三君子,簡直不要太好!

    但是這個雜碎做出的那些事情,真是什麼君子所爲嗎?

    結黨營私,爭權奪利,不知多少湖廣鄉黨因她劉大夏一人而仕途順暢青雲直上,不知多少平民百姓喪命於這些湖廣鄉黨的盤剝之中!

    說一千道一萬,朱厚照想要跟這些文臣縉紳鬥爭,收回屬於自己得帝王權柄,那他就不得不違背心意,重用一些諸如焦芳這種沒有道德被士紳縉紳排擠打壓的奸佞小人!

    一想到這兒,朱厚照突然就明悟了。

    “朕總算是明白了,爲何歷朝歷代會出現那麼多的奸臣佞臣啊!”

    陳寬一直沒有吭聲,聽見這話卻是欣慰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歷朝歷代爲什麼會出現那麼多的奸臣佞臣?

    難道那些奸臣佞臣真就是只做了壞事嗎?

    說到底,不過都是帝王制衡臣子的手段罷了。

    朝堂爭鬥面前,哪有什麼非黑即白啊!

    如果一個王朝,滿是什麼忠正賢良,滿是什麼君子賢臣,那這個朝堂絕對會有大問題!

    比如……弘治朝堂!

    陳寬被自己這個想法給嚇到了,所以他立刻瘋狂地搖了搖頭,驅散這些大逆不道的念頭。

    弘治一朝,可以說是“聖君賢臣”的標準模板,可是這些“聖君賢臣”最後做出了什麼成果呢?

    民窮財盡,軍民困苦……

    朱厚照略顯詫異地看向陳寬。

    “大璫,你在想什麼呢?”

    “皇爺明鑑,臣只是在想,如湯侯這樣一心爲國的人,確實不多了!”

    朱厚照聞言一怔,隨即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“是啊!”

    “迄今爲止也就他一人了!”

    “對了大璫,讓錦衣衛傳訊給野人,催催他儘快把《幹破蒼穹》下半卷寫出來啊,朕還等着看呢!”

    陳寬:“……”

    正當皇帝與文臣交鋒的時候,齊彥名已經帶着近萬名反賊圍住了曲阜城。

    嗯,反賊人數再次增長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

    畢竟逃入山東之後,各地衛所巡檢全都按兵不動,霸州反賊得以長驅直入,還是那老一套,平民百姓秋毫無犯,士紳劣紳殺光誅盡,所以反賊深得民心,隊伍也開始壯大了起來。

    只有經歷過那場慘敗的核心成員,才知道他們現在所做的這一切,不過是想要打下曲阜要挾朝廷,給自己留下一條生路罷了。

    曲阜縣城,與其說是大明的,不如說是孔家的。

    整個縣城的土地大多數都是孔家的,縣城的百姓也大多數都是佃租孔家的土地,仰孔家的鼻息聲存。

    就連曲阜的縣令都必須是孔家人擔任,可以說曲阜縣就是大明的國中之國,所謂縣令縣衙不過是孔家派出來給孔家收稅斂財的工具。

    畢竟,這可是孔家,至聖先師的後人血裔。

    要說整個華夏幾千年流傳下來的世家,孔家就是唯一的一個,正兒八經的千年世家。

    衍聖公,爲孔聖嫡長子孫的世襲封號,也是歷代傳承不斷的尊貴封號。

    事實上,冊封孔聖後裔始於漢高祖十二年,自此孔聖嫡系長孫便有世襲的爵位,之後的千年時間裏,封號屢經變化,於前宋改封爲衍聖公,後世從此一直沿襲封號。

    衍聖公,地位尊崇,前宋時相當於八品官,胡元提升爲三品,大明是一品文官,後又“班列文官之首”!

    就算是王朝大多也就三百年國運,而衍聖公一脈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以來,孔家的地位就成了超然的存在。

    如今的孔家家主是第六十二代衍聖公孔聞韶,弘治十六年承襲爵位,爲人鎮定持重,端莊典雅,天生貴胄。

    值得一提的是,這位衍聖公鑑於士林領袖李東陽名重海內,所以娶了李東陽之女爲正妻。

    換句話說,孔聞韶說李東陽的女婿。

    先前湯昊將李東陽勾結劉瑾一事公之於衆,李東陽一時間被打爲閹黨,於輿論所不容,孔聞韶這個好女婿還親自寫了一篇錦繡文章,爲岳父李東陽鳴不平,試圖藉助衍聖公的影響力爲李東陽開脫。

    畢竟李東陽可是他孔聞韶的岳父,要是李東陽坐實了閹黨之名,他孔聞韶自身也會因此受到牽連,除非他敢廢掉正妻與李東陽劃清界限,但是問題在於他的嫡長子孔貞幹少有賢名,一向被視爲衍聖公世子培養,所以孔聞韶根本就不可能廢除正妻,否則就是破壞了嫡長子繼承制。

    那麼,孔聞韶就只好和李東陽徹底綁在一起,想盡辦法爲這個好岳父挽回名聲了。

    只是這個平日裏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,今天的臉上明顯的帶上了慌張,或者說臉色蒼白到了極點。

    因爲,霸州反賊包圍了曲阜城,而且勒令他們投降,否則就會血洗孔氏!

    城外密密麻麻的反賊叛軍,讓人一眼看了就覺得如墜冰窟,生不出任何反抗之心。

    更別提,曲阜城內根本就沒有多少兵力,或者說幾乎沒有!

    爲什麼?

    因爲曲阜乃是名教聖地,天下文樞之地!

    根本就不可能會有人敢打名教聖地的主意,那自然就沒有派遣什麼重兵把守,平白污染了這曲阜聖地的文學氣息。

    整個曲阜城內,算上所有的護衛家丁,也不過堪堪五百人。

    但是此刻城外至少都有上萬反賊叛軍!

    這該怎麼打?

    他們拿什麼守城?

    城外的叛軍只給了他們三個時辰的考慮時間,時辰一到若是不能滿足他們的條件,他們將攻進曲阜,血洗整個孔氏!

    孔氏祠堂內,聚集着孔家的核心人員,只是個個都沒有了平日裏養尊處優的高貴威儀,而是面帶驚恐地爭吵不休,使得整個孔氏宗祠宛如市井大街一樣嘈雜喧鬧。

    孔聞韶坐在主位上不發一言,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這一幕,覺得諷刺到了極點。

    平日裏這些族人一個個以大儒名士自居,指點江山激揚文字,看不起任何人,包括那“暴發戶”老朱家,即便是大明皇室,他們同樣看不起,內心缺乏敬意。

    因爲孔氏才是天下第一世家,更是因爲至聖血裔而高貴典雅,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相比的。

    正因爲如此,孔氏拒絕了老朱家派遣大軍駐守的提議,更是將曲阜牢牢掌控在自己手裏面,致使整個曲阜附近都沒有什麼像樣的大軍駐守。

    現在好了,反賊圍城了,他們卻連堅守城池等待援軍的兵力都沒有,真是可笑又諷刺!

    家主不開口,其他人吵得就更兇了。

    吵什麼?

    無非就是該不該暫時屈尊,投靠城外的反賊。

    爲什麼要這樣做呢?

    因爲孔氏的第一要務,是保護孔廟等聖地,而不是什麼向大明盡忠。

    但是問題在於,他們真要是這樣做了,那就等同於是捨棄身爲文人的氣節,丟盡衍聖公府的臉面了啊!

    哪怕他們經常做出這樣卑鄙無恥毫無底線的事情,但畢竟文人都是要臉面的,不到最後關頭誰都不願意這麼做,除了一些貪生怕死到了極點的傢伙。

    “爲什麼不能投降?”

    “傳承孔氏才是第一要緊的事情!”

    “當年先祖也不是迫於局勢,向後向女真人、蒙古人投降了嗎?”

    此話一出,整個宗祠內頓時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之中。

    因爲這話雖然是大實話,卻是所有孔家人都不願意承認的醜聞。

    “衍聖公”爵號問世後,女真人、蒙古人爭相竊取藉以籠絡人心,宋、金、元政權各擁“衍聖公”,一在衢州、一在開封、一在曲阜,出現了三宗並立的可笑場面,此後隨着宋廷南遷孔氏二宗並立的場面可是長達數十年之久。

    這種事情,不管外人如何評價,都是上不得檯面的。

    畢竟但凡有骨氣一些,作爲至聖血裔的孔氏族人,作爲天下文人敬仰的孔衍聖公,都應該堅守文人氣節,學一學那些爲國殉難的氣節之士,自己抹脖子算了,可惜他們的先祖並沒有這樣做,而是平白留下了這些恥辱。

    現在舊事重提,相同的抉擇也擺在了面前,孔氏衆人卻全都選擇了沉默。

    以前他們還在思索着,爲何先祖不能捨生取義,現在他們倒是明白了,面對死亡的威脅,誰又能夠做到渾然不懼,真正捨生取義呢?

    “家主,做決斷吧!”

    “對啊家主,一時榮辱算不得什麼……”

    衆人紛紛看向了孔聞韶,眼睛裏面滿是求生慾望。

    沒有人想死,更何況是他們這些“天生貴胄”!

    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還沒有過夠呢,誰會想平白無故地白白丟掉性命!

    迎着衆人的目光,孔聞韶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“你們讓我如何決斷?”

    “這曲阜城裏連個像樣的兵都沒有,靠着那些連刀都握不住的三班衙役,如何能抵禦那城外上萬的兇惡反賊?”

    “不管如何,家族傳承才是第一位的,我孔氏傳承上千年,絕不能斷在了你我等人手中,否則待到九泉之下根本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!”

    聽到孔聞韶這話的意思,孔家衆人也大致明白了他的話外之音。

    無非就是想要投降,偏偏他是朝廷冊封的衍聖公,所以不好開這個口下達命令罷了。

    嗯,這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!

    “都下去準備吧!”

    “召集所有護衛家丁壓抑,保護好我孔氏一應產業!”

    聽到這話,孔家衆人紛紛展開了行動。

    宗祠裏面唯獨只剩下了孔聞韶和他的嫡長子孔貞幹。

    青年孔貞幹滿臉憤怒地看向自己父親,厲聲質問道:“父親大人,難道我們真要投了反賊嗎?”

    孔貞幹因爲年輕,所以熱血沸騰,所以尚有骨氣。

    方纔也正是他一直在據理力爭,反對那些想要投賊的族人。

    只是他沒有想到,連自己一向敬畏有加的父親大人,竟然也會做出這樣的決斷!

    “不然那該如何呢?”孔聞韶反問道。

    “大家都是名士大儒,不是什麼粗鄙武夫,難道你指望着他們提刀跟反賊搏殺嗎?”

    “貞幹,你一定要記住,不管到了什麼時候,家族傳承才是第一位的,其他任何一切都可以捨棄!”

    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