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9章 交易與威脅!士紳的底氣在哪裏?
類別:
歷史軍事
作者:
朕聞上古字數:5774更新時間:24/06/26 16:28:39
大小九卿。
公侯勳貴。
全都出現在了這本賬簿上面。
有一個算一個,誰都沒能跑得了。
就算他們自身沒有貪腐受賄,但是他們背後的家族宗族可是沒有少拿過。
當然,朱厚照到底還是給劉健、馬文升和張敷華這三位朝堂真王留下了一些體面,並沒有點他們的名。
挨個點名之後,小皇帝卻發現自己心中的怒火,正逐漸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悲涼與心酸。
或許,他父皇當年,也面臨着這樣可笑的局面吧?
滿朝公卿無一忠良,盡皆謀取私利侵佔國利,還百般阻礙他革故鼎新推行新政!
饒是劉健、馬文升和張敷華三人,都沒能想到小皇帝竟然還有這一手。
但是他娘地問題在於,他們出門可都沒有帶錢啊喂!
天殺的,明明說好坐船直達臨清的,結果自家侯爺非要臨時變卦,趁着某個夜色帶他們偷偷溜下了船,連小囡囡都沒帶上。
“先前諸般,朕可以從輕處理!”
“陛下聖明!”
見到這一幕,朱厚照沒有感到半分欣喜,只是覺得諷刺得很。
“你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沒有?”
“餓!”
“這幾日是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喝啊,咱們出來開葷吃野味,伱天天叫喚什麼啊?”
衆人下意識地加快了速度,沿着管道一路疾馳。
直接廢掉運司,讓京軍進駐鹽場,那等同於是鹽政利益全部被中山侯湯昊所掌控,到時候各方勢力別說從中分一杯羹了,他們若是敢向鹽場伸手,中山侯就敢殺他們全家!
畢竟現在這個世道,百姓農戶日子過得很是艱難了,他們哪裏還好意思去問人家要吃的。
衆人見狀頓時大笑不止,空氣裏面充滿了快活氣氛。
湯木立刻追問道:“要不咱還是回去坐船吧!”
“國庫空虛,軍民困苦,現在終於找到源頭了!”
“但是這鹽課居國計之半,你們拿得未免太多了些!”
“吃!”
“朕也不跟你們廢話了,七成鹽利歸國庫,半成鹽利歸竈戶,自此以後成爲定製,但凡少上半分,這六大運司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!”
湯昊正帶着湯木、左一刀等人悠哉悠哉地策馬閒聊。
自此,四位朝堂重臣開口,文武百官也只能硬着頭皮附和表態。
“陛下英明!”
繼他們之後,英國公張懋也開了口。
湯昊也是哭笑不得,溫聲安撫道:“好好好,咱們加快速度,爭取天黑之前抵達臨清,到時候隨便你怎麼吃喝,行了吧?”
湯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,主動提及了剛纔的事情。
湯昊沒好氣地白了湯木一眼,咆哮道:“坐你大爺的船,船都開到臨清了,你飛過去坐啊!”
朱厚照神情冷漠地坐回龍椅,然後銳利目光掃視羣臣。
以致於一行五十人,只能天天在這鄉野山林裏面打獵充飢,都不好意思去問百姓農戶討一口飯。
“你們可以試試,看看朕敢不敢廢了整個運司,直接讓京軍進駐六大鹽場!”
衆人尋聲看去,只見常闊海有氣無力地騎在馬上,注意到湯昊的目光後,他只是言簡意賅地說出了一個字。
“我要吃烤全羊!”
所以,這個選擇,並不難做!
兩成半鹽利,確實不少了。
畢竟以中山侯這萬人敵的本事,就算是遇上了什麼不開眼的毛賊,那也是對方的不幸。
眼瞅着湯昊急眼了,湯木立刻改口,訕笑道:“不是啊侯爺,我這不是考慮到常愣子嘛,你看他都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!”
父皇啊父皇,這大明要如何才能中興啊?!
其實,不管是走陸路還是水路,大家都可以接受。
“侯爺,咋滴了這是?”
三位朝堂真王互相對視了一眼,交換了一下意見,隨後齊聲表態。
野人啊野人,趕緊回來吧,朕一個人壓力好大吶!
與此同時,距離臨清不遠處的村落中。
湯昊突然勒馬止步,若有所思地開了口。
此話一出,全場譁然。
羣臣全都把頭埋得死死的,這個時候誰敢露頭,小皇帝可是真會殺人的!
“侯爺,您剛剛想說什麼?”
“沒什麼。”湯昊搖了搖頭,“就是想問問你們,這一路走來,有什麼想法沒?”
短暫沉默後,湯木率先開了口。
“這些百姓的日子,過得確實……很辛苦。”
“雖然看起來比那些竈戶鹽丁好出了不少,可是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,只怕連日常溫飽都不能解決。”
解決百姓溫飽,這是一個偉大的目標。
哪怕是幾百年後的天朝,也一直致力於這條艱辛道路上面。
“那你們注意到沒有,這每一個村鎮裏面,可都有着一些不事生產卻能天天吃飽喝足的人。”
湯昊揚起馬鞭,指向了不遠處的一座豪宅。
當然,這所謂的“豪宅”,自然無法跟他的中山侯府相提並論,二者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上的。
但是,在一排排低矮草屋土牆之中,這座雕樑畫棟的高門宅邸猶如鶴立雞羣一般,顯得很是突兀。
衆將順着湯昊手指的方向看去,齊齊露出了思索之色。
“侯爺,這應該是某個地方鄉紳或者耆老吧!”
左一刀罕見地開了口。
主要他是害怕這位中山侯殺心驟起,一言不合地又想要殺人。
所謂“耆老”,指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,六十曰耆,七十曰老。
大明朝建立後百廢待興,並未立即制定統一的基層組織框架,各地的鄉里組織有的是從元朝延續下來的,也有的是重新組編或創立的。
直到洪武十四年,朝廷下令在全國範圍內推行裏甲制度,爲了教化的目的,又在裏甲之內設立了老人制,規定在裏甲之內,凡年齡在五十歲以上,有德行、有見識,而爲大衆所敬服者,每裏推選三名、五名或十名老人,負責解決地方上的糾紛,督導人民勤務農桑,並且勸告人民遵守“孝順父母,尊敬長上,和睦鄉里,教訓子孫,各安生理,毋作非爲”等六倫之教訓。
說得再直白一點,裏甲老人制度,就是大明朝廷的鄉野基層組織,類似於後世農村裏面的生產大隊,而里長和甲長(大隊長和書記)也大多都是這些耆老擔任。
但是問題在於,所謂耆老,一定就是德高望重嗎?
士紳鄉紳可以不是六七十歲的老人,但他們在這鄉野一畝三分地上面,那肯定都是“德高望重”的,誰敢否認那就別想在這片鄉野間活下去!
而這裏長甲長號稱“管攝一里之事”,負責配合地方縣衙官府向平民百姓徵收賦稅和安排徭役,所以這其實就是等同於朝廷將這項權力交給了鄉紳士紳,最後的結果就是,出現了一個個“土皇帝”。
“百姓窮苦,鄉紳富裕,還真是海晏河清的中興盛世啊!”
湯昊滿臉鄙夷地譏諷道,湯木、左一刀等人聽後全都選擇了閉嘴,就當做沒有聽到。
畢竟,中山侯這話太過誅心了些。
中興之主,可是先帝爺!
海晏河清,這是羣臣對先帝爺的評價!
中山侯這滿滿的戲謔嘲諷,傻子都能夠聽得出來!
但是,湯昊繼續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,他自然不會就這麼算了。
“那我再問你們,知道爲什麼士紳富裕百姓窮苦嗎?”
“因爲士紳享有功名特權,可以減免一定的賦稅,並且不用承擔徭役!”
左一刀再次給出了標準答案,或者說官方答案。
湯昊聽後點了點頭,但緊接着又搖了搖頭。
“對,但是不全對!”
“你們可以上前問問這些耕戶農戶,這個村子裏面,大部分田地,都是誰的!”
聽到這話,衆將都是若所有思,似乎抓住了什麼。
“沒錯,就是這些士紳鄉紳的。”
“一刀剛剛說的不錯,士紳鄉紳享有功名特權,不用承擔徭役,也可以減免一定賦稅,但唯一說錯的地方在於,不是少一些賦稅,而是他們會想方設法地不繳納賦稅!”
湯昊冷聲道:“因爲功名特權,這些讀書人可以大肆兼併田地,而鄉野百姓甚至會主動將自己的田地投獻給他們,寧願做這些士紳鄉紳的佃戶,也不願做個自耕農向朝廷繳稅,你們知道爲什麼嗎?”
這一次,連湯木都露出了茫然之色。
“侯爺,這不可能!”
“他們做了佃戶之後,租金多少全都是這些士紳鄉紳一句話的事情,連官府衙門都管不着,要是遇上心黑的士紳鄉紳,收租收個八九成,他們怎麼活得下去?”
“相反,太祖高皇帝規定的是三十稅一,哪怕是江南這等重賦重稅之地也不過是二十稅一,這些老百姓瘋了傻了才會主動投獻田地給士紳鄉紳,不願做自耕農!”
不得不承認,湯木到底是玩腦子的,對大明王朝這些基本常識還是十分瞭解。
但是他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,那就是士紳鄉紳!
“你想過沒有,士紳鄉紳通過兼併田地,幾乎掌控了整個鄉野的田地,那縣令想要徵賦收稅,是不是要跟這些士紳鄉紳虛與委蛇,是不是要受制於這些士紳鄉紳?”
這一點,是最基本的常識。
縣令號稱“百里之侯”,看似是地方鄉野的第一人,可實際上這整個鄉野的田地都掌控在這些士紳鄉紳手中,而按時按量地徵收賦稅又是縣令的第一要務,傻子都知道這些士紳鄉紳不能得罪,否則縣令這個位置就坐不穩了!
“所以,每一次官府徵收賦稅,其實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賦稅攤派,士紳縉紳掌控着最多的田地,但他們又不是什麼聖人,能不交就不交,要麼就是想方設法地逃稅少交,而朝廷早就根據一縣的富庶程度劃分了相應的稅額,到了時間就必須繳納相應的稅款!”
“掌控最多田地的士紳鄉紳不交稅或者想方設法地逃稅,縣令完不成朝廷交代的稅額,那他會怎麼做呢?”
因爲剛剛湯昊提及了一個詞“攤派”,所以湯木瞬間就反應了過來。
“侯爺的意思是……攤派?”
“沒錯,就是攤派,縣令會從一衆士紳鄉紳手中收取一定份額的賦稅,不多也不少,最多可能只有三四成,而剩下那些則是全部攤派到自耕農身上,朝廷規定的三十稅一,地方官府爲了完成相應稅額保住自己的官位,就不得不強行向這些平民百姓徵收更多的賦稅,二十稅一甚至是十稅一、五稅一!”
衆將聽到這話,頓時覺得頭皮發麻。
“士紳鄉紳掌控着鄉野最多的田地,卻交着最少的賦稅,所以他們可以富裕,而百姓守着自家一畝三分地,終日辛勤勞作,卻要繳納最多的賦稅,所以他們一天比一天窮!”
湯昊揮了揮馬鞭,回頭環視衆將。
“最終結果會是什麼?”
“食不果腹,民不聊生,流民暴漲,聚衆作亂,揭竿而起……然後,轟的一聲,大明王朝崩塌了!”
此話一出,所有人都是滿臉駭然地看着湯昊。
這已經不是什麼“大不敬”的問題了,這完全就是謀逆言論啊!
“侯爺慎言!”
左一刀沉聲提醒道。
但湯昊卻是不以爲然地笑了笑。
“這才哪兒到哪兒,不要那麼緊張嘛!”
“把這些話全都寫下來,然後傳回京師,給陛下好好看看!”
左一刀聽到這話,都快要急哭了。
他能不緊張嘛?
大哥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啊!
“咱們再聊一個問題,你們說朝廷政令可以下達鄉野嗎?”
湯昊笑眯眯地看向了湯木和左一刀。
二人還未曾從震撼之中回過神來,所以全都面帶茫然地搖了搖頭。
“沒錯,到不了的!”
“說來也是諷刺得很,大明天子乃是大明大明江山的主人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!”
“可是朝廷的政令,卻只能下發到各地道州府縣,而從未抵達過縣城以下的鄉野!這是爲什麼?”
湯木和左一刀咽了口唾沫,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侯爺別說了。
但湯昊絲毫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,反而愈發興致勃勃。
“因爲鄉野就是田地,而田地的真正主人,不是咱們那位皇帝陛下,而是這些盤踞鄉野掌控田地的士紳鄉紳!”
“士紳鄉紳掌控着鄉野田地,他們就掌控了百姓,因爲百姓想要活命就得耕種出糧食自給自足,而想要耕種就要田地,所以百姓不得不聽命於這些盤踞鄉野的士紳鄉紳,所以這些士紳鄉紳掌控了鄉野話語權,他們才是這些田地的真正主人!”
這番話後,左一刀徹底麻了,他也不在乎什麼了,立刻掏出了小本本,將中山侯這些“大逆不道”的言論全部記錄在案。
嗯,至於送到陛下面前,陛下會作何感想,那就不是左一刀該關心的事情了。
俺也很無奈啊現在!
“事實上,自前宋開始,地方上就有許多‘士大夫’階層,他們擁有着大量的田地田產,掌控底層百姓的生死與輿論大權,而前宋皇室都是一些軟骨頭,竟選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,最終結果就是士大夫愈發肆無忌憚,掌控了朝堂話語權之後就開始爭權奪利、黨同伐異、排斥異己,致使前宋朝政愈發混亂國力愈發衰微,耗空了前宋王朝最後一絲氣數,最終大好河山落入蒙古蠻夷手中。”
“而蒙古蠻夷比起前宋就要簡單直白得多,他們清楚想要坐穩中原江山還是得依靠這些士紳縉紳,所以蒙元朝廷直接採用“包稅制”,只要這些地方士大夫按時給官府繳納一定錢糧,他們也不會多問一句,壓根就不管底層百姓的死活,這就讓士大夫更加瘋狂地兼併田地,更加肆無忌憚地壓榨百姓,最終引得天怒人怨,一朝國祚不足百年!”
湯昊越說越瘋狂,甚至臉上都帶有猙獰之色!
“可這些士紳鄉紳士大夫呢?王朝更迭與他們毫無關系,他們搖身一變就成了我大明的忠臣,而且分佈各地鄉野無所不在,大明立國初期他們才是田地真正的主人!”
“這些士紳縉紳勾結地方官府,壟斷地方田地,控制地方人口,掌握輿論導向,甚至上下勾結通過科舉控制地方人才來源,向朝堂源源不斷地輸送家族子弟,從而形成一個個地學閥豪族,也就是所謂的鐘鳴鼎食之家,詩書簪纓之族!”
“而隨着他們家族內有人登堂入室,進入朝堂平步青雲,成爲他們在朝堂之上的代言人,這些學閥豪族還會更進一步,繼續兼併田地掌控地方,僅是那江南一個豪族就兼併了萬畝良田,現在朝堂之上這些袞袞諸公,哪家名下沒有個良田千畝?”
“哪怕他們自己不貪腐受賄,不侵佔民利,但是他們背後的宗族家族呢?苦心培養你讀書習字平步青雲,難道就是爲了讓你去做那聖人的嗎?”
“比如那三楊,他們的家族,至今在當地都是數一數二的豪族巨擘;再比如現在朝堂之上的這些大小九卿,動輒家族名下都是千畝良田起步!”
頓了頓,湯昊又看向了湯木等將領。
“當然,還有你們這些勳貴亦是如此,不過勳貴數量畢竟是少數,而天下官員何其多也,天下士紳何其多也,每一次科舉大考平均到一個縣,都會催生出一個進士、一百名舉人和三百名秀才,這些可都是擁有功名特權的士紳啊,試想一下當大明王朝一百年後,又會出現多少士紳鄉紳呢?他們又會兼併多少田地呢?”
湯昊目光深邃,幽幽嘆了口氣。
“士紳縉紳爲什麼敢給皇帝陛下叫板?”
“掌控朝堂話語權,掌控鄉野話語權,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底氣啊!”
當寫到這句話的時候,左一刀的手都開始忍不住發顫了。
順着湯昊這個思路想下去,科考三年一次,正常人壽命五六十年,那這一代又一代地傳承,一代又一代的士紳鄉紳兼併田地,大明有多少田地讓他們去兼併去侵佔?
到最後,還能剩下幾個自耕農,還能剩下幾畝田地?
“食不果腹,民不聊生,流民暴漲,聚衆作亂,揭竿而起……然後,轟的一聲,大明王朝崩塌了!”
湯昊先前說的這句話,猶如平地起驚雷,轟然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畔!
直到此刻,左一刀才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
所以他奮筆疾書,力求將湯昊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寫下來,然後立刻傳送回京,上呈到聖前!
皇帝陛下,必須要知道這些!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