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9章,苦海

類別:歷史軍事 作者:吃紅薯不字數:2841更新時間:24/06/26 15:01:13
    這是很難得的,柴一葦平日裏不像黃荻那麼摳搜,但也是非常節儉的,今天倒是難得大方。

    緊接着,更難得的事情發生了,平日裏總會佔些小便宜的黃荻,今日竟然拒絕了:“臨子、柴一葦,你們去吧,我家裏有點事,就先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果真有事,都沒蹭店裏一頓晚飯,就匆匆走了。

    ‘下午時,外面鄰居來找,黃荻出去說了下,回來後,就有些神思不屬,可能是家裏有什麼事吧!方臨暗道。

    柴一葦就說:“方哥,那咱們倆去吧?”

    “一葦,你今天請客,若是想還我人情,大可不必,我說了那天那頓飯是慶祝。當然,你實在想請,改天等黃荻也在的時候吧,到時咱們一起也熱鬧些。”方臨想了下,這般建議道。

    “不行,方哥,就得是今天……你陪着我去吧!”柴一葦說着,最後一句話,聲音中竟帶着一絲乞求。

    ‘他這是……有什麼苦衷?’方臨暗忖着,答應下來:“那行吧!”

    兩人和劉掌櫃說了一聲,晚上不在店裏吃完飯,出門,柴一葦竟帶着方臨來到了客滿樓。

    客滿樓也算是府城比較出名的飯館了,和如意坊、香來閣等差不多,較爲高檔。

    “柴一葦,咱們今晚就在這兒吃?這太奢侈了。要不,換個地方吧?”方臨勸道。

    他和柴一葦都不是什麼富裕的人,真沒必要追究那些華而不實的,實惠即可。

    “方哥,咱們就在這兒吃!”柴一葦看着牌匾上的燙金大字,摸着懷裏的銀子,聲音堅定。

    只是,他說完後,在這門口,面對明亮如晝、裝潢精緻的客滿樓,面對進進出出衣着光鮮的客人,所有的勇氣就如漏了氣的皮球,一下子泄得乾乾淨淨,緊張得身體僵硬,手攥得緊緊的,顯然是自卑。

    ‘柴一葦也不是浪費的人,選擇這裏,可能是有什麼必要的緣由。’方臨也沒再說什麼。

    至於這種自卑,他其實挺能感同身受,前世,他也是從窮苦山窩窩裏出去,大學才來到大都市,最初那一些年,對大酒店、高檔餐廳這些好地方下意識不敢進去,直到開始工作,爲了應酬經常出入這些地方,才漸漸治癒。

    “一葦,這就是個吃飯的地方,今天咱們是客人,那些夥計是服務咱們的。別的客人也一樣,都是來吃飯的,沒誰比誰高貴,走吧!”方臨說着,攬着柴一葦肩膀,進門。

    “兩位客官,吃點什麼?”小二熱情迎上來。

    可能是方臨神色平靜,舉止從容,氣質不俗,他下意識將方臨當成了主導,問這話時,微微偏向了方臨。

    進來前,柴一葦還有些自卑膽怯,此時點菜,卻好像背了很久似的,一口氣流利說出:“我們要一份叫化童雞,一斤杜康酒,再要一碟豆乾下酒。”

    小二看到是柴一葦點菜,微怔了下,又留意到方臨沒說什麼,反應極快,連忙道:“得嘞!客官真有眼光,點了我們店最有名的一道菜。”

    豆乾、酒先上,叫化童雞還要待一會兒。

    “今天你請客,是東主,我來倒酒吧!”方臨打趣着,給柴一葦倒上。

    柴一葦也沒推辭,拿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碗,這才酒助膽氣,喘着氣開口:“方哥,你是不是奇怪,我爲什麼非要選這兒?因爲那年十一月初九這日,娘帶我進城來軒墨齋做工,就是在這兒吃的飯。

    當時,掌櫃的本想請娘和我去他家吃的,我娘沒答應,跟我說,‘咱家和劉掌櫃不是太近的親戚,不能太麻煩人家’,所以帶我來到了這兒,那時到了這般好地方,我也是不敢進,還是娘拉着我進來的。

    那時,我記得,隔壁桌就叫了一隻叫化童雞,那味道真的好香啊,我饞得直吞口水,娘就對我說,等我將來掙到錢就能吃了,我說到時一定請娘一起過來吃,娘就笑。”

    方臨沉默聽着,心中有了猜測。

    果然,只聽柴一葦又道:“可娘終是沒能等到,那年冬天,她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叫化童雞來嘞!”說話間,小二端着菜過來。

    “兩位客官,我們店的叫化童雞,乃是選用嫩母雞去毛、去內臟,以醬油、酒、鹽醃製,內放入蔥花、薑末、蒜泥、瘦肉丁、蘑菇等,填滿雞腹,豬網油包緊雞身,再以荷葉包一層,細麻繩扎牢,放入泥中燒製……”

    小二一邊說着做法,一邊幫他們敲開泥殼,解開繩子,剝了荷葉,讓噴香的叫化童雞露出來,這才有眼色地離開。

    “來來,吃,趁熱吃!一葦,逝者已逝,生者還要繼續過,今天伱替你娘的那份也吃了,嘗一嘗,想必她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。”方臨說着,給柴一葦夾肉。

    “謝謝方哥,我也是第一次吃。”柴一葦說着,一邊吃,一邊流眼淚:“好吃!好吃!”

    他只吃了兩口,彷彿一口是爲自己,一口是代他娘吃,然後就放下筷子,繼續說:“就那年,我在店裏幹滿了一個月,拿到工錢,那個高興的啊,我還記得,那天我買了三個餡餅回去,那餡餅金黃金黃的,裏面還有肉餡兒。

    等回去,爹還沒回來,我拿出餡餅給娘看,娘就說我掙錢出息了,餡餅也買得極好,我正高興着,可娘忽然道:‘別作聲,外面有討飯婆,聽見屋裏有人就要敲門了’。

    我順着看去,只看到門縫裏,好像有一個紅布裹着的小腳一閃而過。

    過一會兒,爹進來,娘告訴他討飯婆的事,爹不信,說:‘如今剛打過禾,現在也過了飯時了,哪裏會有逃飯婆?再說,他剛從外面進來,哪裏有人’。

    我開門看去,遠遠近近的,哪有半個人影,跑出去,問鄰居家看到有沒有討飯婆來,鄰居說沒有;又向前問,還說沒有。最後跑到村口張望,也沒有半個人影子……”

    方臨感覺彷彿在聽鬼故事,卻也沒打斷,夾了塊豆幹放嘴裏咀嚼着,壓壓驚,繼續聽着。

    “當晚,娘肚子有點疼,爹說娘事多,娘就沒再說話,只在半夜起來拉了幾次紅白相間的稀便,第二天早上,睡不醒,不停打哈欠,牀上也溼漉漉的。娘這麼大的人,竟然尿牀,這是病得極重了,爹這才趕緊去請大夫。

    爹出去請大夫,讓我看着娘,我那時不懂事,早起打着哈欠,守在外面,突然感覺眼前好像有個紅布小腳閃過,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,進去看,娘躺在牀上,就沒有氣了。”

    方臨聽着,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,不過很快明白過來,生死之間有大恐怖,這個時代的人迷信,將生死託詞鬼神。

    ‘聽那個病症,應該是急性痢疾。’他心中暗道。

    柴一葦還在說:“娘走了,後來,爹又找了個繼母,繼母帶着個兄長……我每月工錢,給家裏交一半,爹說,存着給我蓋房子、娶媳婦,可後來,繼母一直說,就拿給兄長先用了……”

    ‘唉,難怪柴一葦不想回去,沒了他娘,那個家還是他家麼?有委屈也沒人說啊!’方臨心中嘆道。

    “娘走了,再沒人對我好了,我好想娘啊!”柴一葦說着喝着,終是醉了。

    方臨看着平日老實寡言的柴一葦,今日說了這麼說,說出心裏話,說着哭着醉倒,久久沉默。

    說實話,這客滿樓的‘叫化童雞’味道很好,但他們沒吃多少,將剩下的打包,扶着柴一葦出去。

    忽而,方臨看到一道人影,下意識喊道:“成哥!”

    那人回頭,他看清了,的確是成世亮。

    只不過,印象中的成世亮高高大大,昂首挺胸,身上帶着一股痞帥的大氣,現在的他佝僂着腰,穿着一件打補丁的衣服,一瘸一拐,在路邊做着給人寫信的生意。

    “你認錯了!認錯人了!”那人看到方臨、柴一葦,怔了下,低頭沙啞說了聲,收攤轉身一瘸一拐走了,匯入人流,匆匆已是消失不見。

    “大概是落魄,不好意思相認吧?”

    方臨嘆息、閉目,這一刻,忽然想起了許多人:桂花嫂、春桃、辛老倌、邱老丈、邱婆婆、柴一葦、成世亮……

    一個個人影在眼前閃過,讓他胸膛中彷彿壓抑着什麼要噴薄而出,千頭萬緒最終化作一嘆:“衆生皆苦啊!”

    他瞪大眼睛看着來來往往的路人,彷彿穿過那一張張面孔,看到他們背後不一樣的苦楚。

    ‘或許,苦才是這人世間的底色,我們所做一切,只不過是爲了留住那一閃即逝的幸福,讓它長些、再長些。’

    方臨看着南北東西,往來的洶洶人潮,好似苦海泛起波濤:‘我於這苦海逆水行舟,所見衆生於苦海苦苦掙扎,渡不了,救不得,只能在看過之後,帶着他們那一份對幸福的期盼,更爲堅定向前。’
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