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 爾在泥濘，吾向光明

    “看什麼呢？”表姐戳了戳弟弟，“不和他聊幾句？”

    “比賽。”表弟說，“等我看完。”在知道林庭契約的是D級御獸後，他就對這個久未謀面的表哥提不起興趣了。

    “你可少看那些東西。”副駕駛發出尖厲的聲音。

    前排的飛頭蠻又轉回來了，因爲姑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，有御獸的生命力場保護，就算出車禍扭斷脖子也能恢復。林庭所謂的不看前方很危險，是對小孩子來說的。而她這麼多年來除了切菜時割破手指，還沒受過重大傷勢，幾乎都忘記了生命力場的存在。

    姑姑瞪着兒子，“成天想着打架，有什麼出息？”

    “格鬥家才是聯盟最厲害的職業。要是我能加入俱樂部，輕輕鬆鬆賺來你們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錢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不行。”姑姑拍了丈夫一下，“你兒子要去拼命，你就不說什麼？”

    “男子漢闖一闖也沒什麼，等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，也就消停了。”

    表弟的臉色木然，他不是第一天被這樣打擊信心。

    林庭完全理解，輕聲說：“想做就去做，如果連這點決心都沒有，還能拿什麼來戰勝對手？”

    姑姑厲聲喊：“林庭，你可別把在外面學到的那些流裏流氣的話說給你弟聽。他和伱不一樣，以後要上大學，當科學家的。”

    表姐哼了一聲：“他的心思不在讀書上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不準說，是我們把你慣壞了，你這輩子也就這點出息，還想開花店。現在就指望你弟弟了。”

    表弟無視了父母與姐姐的爭吵，把手機遞給林庭看，“喏，這個視頻上熱門推薦了，是昨天青山市五校聯賽的選手集錦。”

    林庭第一眼瞅過去就差點沒繃住，這是他自己好吧。

    視頻裏背印日蝕紋的白瓷甲士一腳踩斷S級焦痕赤王馬契師的脊骨，慢動作下，鮮血濺開如綻放的大麗菊。畫面一切，是他雙手扣住鋼鐵格鬥家的腦袋，兇殘無比的連續爆頭頂膝。

    彈幕在上面飄過。

    “青山一中××實名觀看”“本屆第一人！！”“這才叫戰鬥！勁吔！”

    表弟的眼睛裏有光，“等我契約了御獸，也要和這人一樣。”

    林庭鼓勵道：“你要做的只是盡你所能。先從收集御獸資料開始，選好自己要走的路。這是我的經驗之談。”

    表弟敷衍地點頭，心想：你一個契約D級御獸的經驗之談，頂個錘子用？

    視頻接近尾聲，白瓷的甲士卸下面具，露出林庭的臉龐。

    表弟：？

    “哥，這人是你？”

    “不像嗎？”

    “哥，你是我親哥。”

    姑姑、姑丈、表姐：？

    格鬥賽事永遠是聯盟互聯網上話題度最高的板塊。

    丘達發佈的視頻經過一夜傳播，已經獲得了八萬的播放量，點贊過五千，對一個沒什麼粉絲量的頻道來說，已經是爆款，而且熱度還在持續攀升。

    視頻網站的推送機制總是會把這段視頻優先投送給本地網民，這也是表弟會在首頁推薦裏看到它的原因。

    評論區的ip地址基本都是天方國東流省，留言裏不乏對新生代青山格鬥家的鼓勵和讚美。

    懂行的格鬥迷從術法、武學、戰鬥意識和行動模式等各個維度剖析林庭。

    【十年仍不悔】：“你們發現沒有，這個高中生的靈符天賦太高了，他的防禦靈法絕對是高星級，同齡人沒有能夠破防的術法。因此對他來說比賽根本不具備挑戰性。這是一場不體面，但乾脆利落的比賽。”

    下面的回覆：【劍冢】：“你們青山人也沒吃過好豬肉，一羣獸兵小寶寶打架，被你們吹上天了。”

    【二中猛男】@【劍冢】：“[流汗黃豆]這是高二學生，你讀高二的時候在幹嘛？”

    【飛天猴大俠】@【劍冢】：“[小丑]馬戲團開張你怎麼沒去上班？”

    林庭在評論區裏找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，讓他會心一笑。

    表弟央求林庭透露更多細節，平時沉默寡言的他居然也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。

    林庭把校隊的訓練生活簡單講述，他就像呼吸到新鮮空氣一樣精神振奮。

    “好了，別說了。”姑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。

    車廂裏沉默下去。

    這熟悉的，密不透風的生活。林庭憋了一口火，但什麼都沒說。

    新年家宴。

    林庭坐在席間，聽侍應生站在桌旁講述菜品的原料選地和制作方法。他面前的骨瓷碟子裏擺着一小塊茶色肉凍。撒一點黑松露碎，再點綴幾片金箔，能賣幾十星幣。同樣的價格足夠在五穀豐饒平原祕境裏買上好幾噸米麪。

    原材料並不值錢，只是運費、加工和包裝把它擡到了不應有的高度。

    侍應生每一句輕聲細語的介紹，都讓姑姑臉上生輝。出入這樣場所的顧客都是有身份的闊佬，她自然也是闊太太。平時省吃儉用不就是爲了這一刻嗎？

    “林庭，多吃點，難得來一回。”

    “太少。”林庭言簡意賅，“不值。”

    侍應生保持微笑，倒是姑姑和姑丈覺得臉上掛不住。

    “小孩子吃你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林庭夾起整塊肉凍放在嘴裏咀嚼。

    姑丈皺眉：“真沒吃相。小林，你一個人生活也要養成好習慣才行，不然以後怎麼走上社會？別人看到了還以爲你沒有家教。要被看不起的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，你打比賽能吃幾年青春飯？又不能當上獸將，以後還是得規規矩矩做人。”姑姑連忙追擊，“名氣都是虛的，沒法當飯吃。”

    話音未落，隔壁桌的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客人忽然走過來。他方纔一直在打量林庭。

    “是青山一中的林庭嗎？昨天我看了比賽，你打得很漂亮。我們青山市好久沒有這麼出色的年輕選手了。”中年男人說話穩重，眼神很真摯，“小同學，要加油。扛起我們青山的大旗，在這條艱難的路上走下去。別害怕冷氣，只管向上，有些人在泥坑裏待久了，心眼裏容不下鵬鳥。”

    “謝謝。”

    “服務員，把這桌客人的賬單給我。別拒絕，比起你能做到的未來，我這點心意不值一提。”

    林庭搖頭，“真的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侍應生也回答：“剛纔這位先生已經結過帳。”

    中年男人只能憾然作罷。

    姑姑一家神情呆滯，此時無話可說。

    林庭端起茶杯，胸中的火氣已經消散，再和這種人爭吵才是真的輸了。

    他終究笑着說：“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坐在一塊吃飯，當年承蒙姑姑、姑丈的照顧，我一點兒也不感謝你們。我借住，你們拿補助金，大家兩不相欠。今後你們繼續柴米油鹽，虛耗光陰，我要扛着一城一國的旗幟走到聯盟的最高處。一別兩寬，後會無期。”

    他喝了一口茶，放下杯子，又對表姐表弟說：“想做什麼就去做，這個世道餓不死人。離開了這個小囚籠，世界仍舊廣袤無垠。”

    “你把話說清楚！”姑姑尖叫起來。

    林庭轉身離開，狼狽的夫婦想要追上來卻被侍應生攔住。

    “先生女士，請保持禮儀，否則我們會請你們離開。”

    他快步穿過大廳一張張座位，兩旁不時有人站起身打招呼。他們或許沒聽說過林庭，但方纔看熱鬧時得知眼前是一位青年格鬥家，這就足夠他們示好致意了。

    強大的格鬥家掌握名與力，遠比這個飯店裏在座的人更加尊榮。

    “小同學，你要再接再厲。”

    “年輕人，要加油。”

    一夜成名，青山誰人不識君？

    表弟和表姐看到林庭闊步而去的背影，忽然發現當年那個瘦弱安靜的男孩，如今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。

    他的步履乾脆利落得像一柄出鞘霜刃，剖開烏沉沉的雲翳，瀉下天光，劃破飛頭蠻和笑面虎的虛榮臉譜，斬出鮮血，劈出一條通往自由的康莊大道。

    表弟和表姐對視一眼，忽然站起身，不告而別。

    “上哪兒去？你們上哪兒去？站住！”姑丈跳腳大吼。

    這對姐弟沿着林庭走過的路，快步逃離了陳舊的生活，留下原地滿頭大汗的狼狽夫妻，面對衆叛親離的冰冷現實。

    走出飯店沿街慢行不遠，林庭接到一個視頻電話。

    對面是百羊秀，視頻裏的她今天穿着貂絨外套，戴着寶石項鍊，比青山滿城的白雪還要耀目，坐在一輛漆黑刀鋒般的跑車的前引擎蓋上，似乎隨時準備殺到他面前來。

    “喂！你行不行？要不要我給你撐場面啊？”

    “搞這麼誇張幹什麼？”林庭扯了扯嘴角，“我這邊都完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走？不會是連那輛破摩托都被他們搶走了吧？發個定位給我，五分鐘就到。”

    百羊秀果然是五分鐘就到。

    “上車。”她探身推開副駕駛的門，拍了拍座椅。

    “新年快樂。”林庭遞上一支路邊撿來的塑料假花，她嫌棄地撇撇嘴，但還是收下了，插在保溫杯座裏。

    坐進副駕駛，林庭重新舉起手機。百羊秀湊過來一瞧，這人居然在看靈符學的網課。

    “你不難過？”她詫異地問，“現在什麼情況了？”

    “一刀兩斷。全部拉黑。”林庭望向她，鼻尖有柑橘和茉莉的香味，“話說你又是怎麼回事？”

    “幫你的忙咯，你不是說那倆親戚勢利眼嗎？喏，我這項鍊二百萬，我這車限量款，肯定能鎮住他們啦。”百羊秀拍了拍胸脯上閃爍的寶石墜子，又拍了拍設計感十足的方向盤，在林庭看來這項鍊和車都不如她此時的眼睛明亮。

    寄宿的那幾年，林庭曾幻想過有誰來把自己拯救出那泥淖一樣的生活，一頭威猛的御獸從天而降，宣佈他是救世主，或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風馳電掣地趕來，宣佈他的父母有一家大公司遺產要他繼承。

    這些幻想居然或多或少成真了。

    也許人們總有一天都會過上夢想的生活，但那生活不會是最開始期望的樣子。

    “麻煩你大老遠跑一趟。”

    “小事一樁，你要去哪兒？我送你。”

    “花青小區，我給你指路。”

    百羊秀一腳油門，把林庭運到小區門口卸貨，臨別前她從駕駛座探出頭，“喂，回家以後別偷偷掉小珍珠了！”

    林庭爆笑，朝她揮揮手，“明天見。”

    他騎着摩托回到新家，下午看網課，晚飯過後，鑄髓修行，然後看網課。

    第二天返校，一直到期末，他們六人順順利利地打敗了其他隊伍，成爲正式的預備隊。

    再然後，就到寒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