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藥方的藥方——中晚唐藩鎮割據的另類解讀(上)

類別:歷史軍事 作者:攜劍遠行字數:3693更新時間:24/06/26 14:53:38
    關於藩鎮研究的權威書籍,就是人大出版社出版的教材,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國剛的《唐代藩鎮研究增訂版》,裏面把和藩鎮有關的事情,基本上都說清楚了。

    這本書比現在很多讀者年紀都大,在此之後,學界研究的成果,都沒有推翻這本書結論的存在,反倒是對其增補與強化的不少。

    爲了給我這本小說下半篇鋪鋪路,有必要在這裏專門提一下藩鎮。將會從以下幾個方面,也就是讀者比較關心的幾個問題來說,即:

    第一、藩鎮的分類。

    第二、藩鎮的社會基礎。

    第三、藩鎮對於中晚唐的正面與負面作用。

    第四、藩鎮的起源、發展與滅亡。

    不做基本概念的解釋,只談談作者本人對於藩鎮的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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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個,藩鎮的分類。

    這個概念,是中晚唐著名政治評論家杜牧提出來的。

    沒錯,就跟人與人大不同一個樣,藩鎮也是可以分類的。

    杜牧當時就總結了一下,藩鎮基本上可以分爲四種:

    第一種就是以河朔三鎮爲主的叛亂割據型。它們表面上是安史之亂的餘孽所在,但實際上卻有着深刻的社會基礎與長達數百年的利益糾葛。

    河朔三鎮半獨立狀態是結果,而不是原因。

    這一類的藩鎮驕橫跋扈,遠近聞名,中晚唐不少咄咄怪事都是出自這裏。比如說大名鼎鼎的“長安天子,魏博牙兵”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它們的特點就是不給長安繳稅,藩鎮內部官員基本上自己招募,節度使由內部推舉,還時常可以得到長安這邊的賞賜。安史之亂結束不久,甚至還有河朔三鎮擴大地盤威逼中樞的情況發生。後期則是與唐庭相安無事,和平獨立。

    其內部動盪的次數,在所有藩鎮中首屈一指(65/171)

    第二種藩鎮,就是爲了防備河朔三鎮而生,在其河朔三鎮周邊一大片地區存在的防御型藩鎮,也就是所謂的“中原防遏藩鎮”。

    這一類的藩鎮,其特點就是節度使皆爲朝廷任命,兵力雄厚,且驕兵悍將頻出,桀驁不馴。這一類藩鎮,也擔負着維護大唐生命線——江淮運河的任務。

    值得一提的是,以上這些,都只是表面上的解讀。實際上,這一類藩鎮完全不是支撐中晚唐朝廷的中流砥柱,其內部動盪完全不遜河朔三鎮,同樣是不能被朝廷嚴密掌控。

    內部譁變哄搶軍需,殺節度使自立,搶劫其他藩鎮的朝廷物資,甚至拒不執行朝廷的命令,這些鳥事都是屢見不鮮。

    順便提一嘴,唐末朱溫,便是擔任中原藩鎮宣武軍節度使後開始爭霸天下。所以稍微想想也知道,這些中原藩鎮裏必定是幺蛾子不斷。其內部動盪的次數,僅次於河朔三鎮。(52/171)

    第三種藩鎮,是西北邊疆在被吐蕃、回鶻等外族不斷侵入,防線破碎以後重新組建起來的“邊疆御邊藩鎮”。它們當中,有些是原河西節度使、隴右節度使和朔方軍的殘部。有些則是朝廷新擴建的“神策軍”分割而成的。

    這一類的藩鎮,其特點是兵力極爲雄厚,但本地產出亦是極爲有限,完全仰仗長安的補給,並且面臨西北外族的強大軍事壓力。

    因爲軍費完全仰仗唐庭,又面臨外族的強大壓力,因此這一類藩鎮的動盪,比中原型藩鎮要少。(42/171)

    值得一提的是,這些藩鎮,動盪的原因,其實只是因爲唐庭缺財帛,或者藩鎮節帥壓迫士卒,剋扣糧餉。這一類的藩鎮,對朝廷的忠誠度是最高的,可以說是唐庭立足關中的本錢之一。

    不過話說回來,西北藩鎮的所謂“忠心”,同樣是有條件,有邊界的。朝廷糧餉到位了他們才忠心。若是糧餉不到位,那也說不得要造反。

    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被戲稱爲“小隆基”的唐德宗即位初期,便因爲不重視西北藩鎮的訴求,而導致了“涇原兵變”的爆發。

    第四種藩鎮,被稱爲“東南財富型”,基本上都是位於荊襄、江淮、江南等地。這裏受到安史之亂的破壞較小,成爲了維持大唐朝廷運作的糧倉和錢袋子。

    這裏的藩鎮,都是安史之亂以後唐庭主動設置的,兵力都很少,一般不超過萬人,目的也僅僅是爲了防禦盜匪。

    這些藩鎮內部動盪也較少。(12/171)

    由此可見,並不是所有類型的藩鎮,都是桀驁不馴的,都是驕橫跋扈的。真正明火執仗“不聽號令”的藩鎮,只有第一種。

    那麼,爲什麼中晚唐藩鎮割據,唐庭卻無法收拾呢,這裏便要說接下來的第二條。

    藩鎮存在的強大社會基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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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個、藩鎮的社會基礎

    任何一個政權能夠存在,都不會脫離它的社會基礎,否則這個政治結構就無法穩定存在。那麼,藩鎮的社會基礎是什麼呢?

    這個問題無法直接回答,必須要把中唐的社會格局、經濟格局、政治格局擺在一起來看。

    中唐時期,人口週期律已經進入“危險高發期”,天寶年間,戶部有超過八百萬的戶口,若是把隱藏戶口也算上的話,那麼整個大唐起碼有五千萬到六千萬人口,只可能更多,不會更少了。

    而農業的發展,已經進入瓶頸期;而商品經濟的規模與質量,卻是前面朝廷完全不能比擬的。

    這個時候,中唐(安史之亂前)的社會結構就呈現出和從前完全不同的模樣。

    按照以往的規矩:

    土地兼併遵循着標準模式,大量自耕農成爲佃戶,依附於權貴,成爲權貴庇護下的“黑戶”。

    同時,大量破產農民,背井離鄉,成爲社會的不安定因素。當時的大唐王朝,順應這個趨勢,用募兵制的辦法,暫時壓住了社會矛盾。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。

    貴族們爲了革命,總不可能接過貧民遞過來的繩索,然後把自己吊死,對吧?

    貴族們手裏的田,如果沒有人把刀子架在他們脖子上,也是不可能吐出來的。

    於是只能殺掉一些權貴,開始王朝重啓。

    然而,大唐的情況稍有不同。

    天寶年間大量破產農民,變成了邊鎮的長征健兒,以及在當地安家落戶。使得大唐有了瘋狂開邊的社會基礎,也爲基哥實現開疆的理想提供了構圖的原材料,也暫時緩和了社會矛盾的爆發。

    一場安史之亂,打斷了開邊的進程。

    不過可以假設一下,如果沒有安史之亂,局面會如何演變。

    中原地區的土地兼併不可能抑制,破產農戶只會越來越多,以至於成爲破壞程度未知的不安定要素。邊疆是容不下他們的,只能開啓瘋狂內卷的模式。

    大唐開邊的方向是西域,那邊人可以承載的人口極爲有限。

    科技發展也進入瓶頸期,沒有實施工業革命的社會土壤。

    大唐高層窮奢極欲的風氣一浪高過一浪,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。

    所以邊疆大亂,農民起義,甚至統治階級內部叛亂,都是大概率事件,不可能一直穩下去,也不可能讓基哥一直苟下去。

    於是這個時候,歷史進程就開始面臨抉擇。

    要是條件允許,就來一場隋末動亂,死個兩千萬到四千萬人,人口週期律撥回初始點,再次實行均田、府兵、輕稅負三板斧,再走一走貞觀的老路。誕生一大批新權貴。

    當時很多野心家或許都是這麼打算的。

    可是,某些人,包括很多後世惋惜大唐盛世的那些人心中,應該死去的這部分人,他們的意志或許是零散的,但匯聚成歷史的潮流,那就是:

    時代變了!大家不想走貞觀的回頭路了!

    無論有沒有安史之亂,藩鎮都會是歷史的選擇,只不過它可能不叫藩鎮,又或者叫別的什麼。但類似的東西,則一定會出現。

    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,藩鎮就是歷史的潮流和歷史的選擇,是大唐社會爲了順應形勢的變化,所構建的一道“防火牆”。

    畢竟,再不好的秩序,也比沒有秩序要好。藩鎮就是整個中唐社會的最大公約數!

    那些失去土地的破產農民,他們需要在土地兼併沒有停止的情況下,走出一條生路。這條路,就是在藩鎮當中從軍,當丘八!

    這些人學會了殺人的技藝,不想再回去老老實實的種田了,或許曾經有過老實人,但是他們的結局都不太好,所以剩下的丘八們,不想任人擺佈。

    那些文人士子,大唐盛世沒有安放他們的地方,但藩鎮節帥的幕府裏面有。

    周邊羣狼環伺,內地蠢蠢欲動,唐庭需要重兵穩住局面,穩住社會底層的矛盾。

    藩鎮不見得有多好,卻是性價比最高的選項。

    大家一致都接受,這便是藩鎮存在的社會基礎。

    這些破產的流民,他們並不是依附於本地大戶,也不是這些大戶的部曲。所以很明顯的就是,過往朝代本地大戶通過自傢俬軍造反後成爲新王朝統治階級的路子,已經斷了。

    無意之間,藩鎮竟然壓制了封建豪強們揭竿而起!

    更因爲人口開始大範圍流動,導致土地的流轉速度變快,已經很難有雄踞一方數十年的世家大戶。雖然土地兼併依舊,但土地卻在頻繁的更換主人。

    這些因素雜糅在一起,通過時間的沖刷,最後達成穩定狀態的東西,就是藩鎮。而因爲本地民情與政治勢力分佈的不同,從而演變出來了四種藩鎮。

    這種體制只是對於唐庭來說很不利,但是對於其他勢力,其他階層,也是如此麼?

    那就要看史書是誰在寫了!

    值得一提的是,藩鎮的類型雖然不同,但藩鎮內部軍隊內丘八們的習慣和社會基礎,卻又出奇的一致!

    正因爲這個原因,到了唐末的時候,藩鎮分類已經不適用於當時的情況。

    比如南方本來安寧的藩鎮,也開始割據一方,招兵買馬宛如國中之國。中原藩鎮開始聚集驕兵悍將們造反,跟黃巢同流合污;西北藩鎮被宦官勢力掌控,就連神策軍也開始將皇帝的位置當商品來討價還價等等。

    中晚唐與五代十國的丘八路線,一脈相承。無論上層權力如何更迭,上層節度使如何更替,底層的丘八們,無論他們在東南還是在河朔三鎮,幾乎都是一個鳥樣。

    當兵太舒服了,比種田好太多了,只要是當了丘八,就捨不得離開這個只要能殺人就能富貴的行當。

    所以唐庭所要的重建輝煌,便是削掉藩鎮回到貞觀、開元盛世。但是,回去的路已經被堵死,回不去了,整個社會的基礎已經變了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