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海的盡頭與黃昏

    在神王的權柄下，當諭令下達，變化隨之而生。

    宙斯所說的‘火’，自然不是單指火焰，事實上，火焰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，這是個富含象徵含義的詞彙。

    因爲火焰是赫斯提亞賜給人類的，這位女神又是對人類態度最友善的諸神之一；偏偏人類第一次對神的欺騙又是在她的神殿裏進行的，而女神除了掌管【火】，還司掌【守護】的神權。

    因此，神王的諭令實際上是切斷了神和人的關係，也切斷了神對人的一切庇護，並反過來對他們加以詛咒。

    從這一刻起，神靈將不再迴應人類的祈禱，之前諸神賜給人類的一切，也都被紛紛收回。

    甚至在此基礎上，人類不僅失去了神賜的火，他們也將無法再依靠自己引燃火；人類失去了神賜的豐收，他們種下的作物也將從此不再發芽；人類失去了神賜的風調雨順，天災將從此常伴左右。

    這就是神王對這一次欺騙做出的懲罰，但他很巧妙的留有了餘裕。他用‘火’指代這一切，所以只要人類重新擁有火，那神對人的庇護雖然不會恢復，但神對人的懲罰卻也不會再持續。

    此刻，有的神聽懂了，有的神沒聽懂，但站在奧林匹斯山上，普羅米修斯無疑是聽懂了。

    他不僅聽懂了，還聽出了更多。

    “放棄吧，哥哥，這是沒有意義的。”

    “神王並不善良，就算你這一次拯救了人類，他還會用其他理由來懲罰凡人的。這一代凡人，已經不是他所需要的了。”

    站在律法女神在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殿外，厄庇墨透斯再一次勸說自己的兄長。

    之前，兩人並沒能在這裏見到忒彌斯。據駐守在這裏的寧芙說，女神在返回這裏後，就又匆匆離開了。

    神的法律不應該用在人類身上，神的規章也未必適用於人類，而此時的人類實際上是沒有律法的。女神因人類妄用自己的名而毀去神殿，因爲她不曾允許過對方這麼做，但實際上除此之外，人類也沒有真的違背什麼規則——因爲她沒給他們訂過規則。

    因此，女神決定給他們一個標準，她將劃定在什麼樣的情況下，凡物才能以自己的名義宣稱審判的公正。

    律法女神先是律法的創造者，然後才是律法的維護者，她不可能維護一個自己都沒有決定的東西。於是她離開了奧林匹斯，打算尋求自己舊友的幫助，試着給人類的‘法庭’建立最初的標準。

    至於具體什麼算有罪，什麼算無罪，那就是人類自己的事情了。她只負責保證，自己見證的審判可以符合規章的進行。

    如果在她立下標準後，還有人敢於在法庭上違背她制定的準則，那她也將按自己劃定的規章，給違反者加以懲戒。

    因此，兩兄弟打算等在這裏，等到女神回來的時候。結果等待還沒有開始，就直接結束了。

    神王知道了一切，他給人類降下了懲罰，而現在，他又在等待着普羅米修斯自投羅網。

    “或許吧，但我已經不要求更多了，只要能收回神罰，讓他們安然老去就好。”

    看向東方，普羅米修斯的心情有些複雜。他最信任的學生背叛了他，可他卻產生不了什麼責怪對方的情緒。

    畢竟奧森是他造的，是他教的，對方會變成如今的模樣，又何嘗不是他導致的呢？

    如今，對方也獲得了應有的下場。

    “這一切都源於我，厄庇墨透斯。欺騙諸神雖然是爲了人類，可現在想想，我不過是在藉此展露自己的‘智慧’罷了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我或許一點也不聰明，就像——”

    就像是智慧女神墨緹斯一樣。

    這句話普羅米修斯沒說出口。隨着這位女神失蹤百年，神王又迎娶了新天后，諸神也隱約間猜到了什麼。

    他們不知道這位以聰慧聞名於世的女神具體的下場，但大概率不會太美妙。

    “可是你又能做什麼呢，哥哥。”

    儘管知道沒什麼用，可後覺者還是開口道。

    “神王收走了人類的‘火’，這世上能違逆他意志的，就只有真正司掌【火】的至尊。”

    “赫斯提亞女神不會幫你對抗自己的弟弟，掌控火元素的魔網女神行蹤不定，而靈界之主更不會迴應伱的呼喚，你沒有地方可以獲得使用火的權利。”

    神色有些哀傷，甚至看上去都不再像以往那麼愚笨了，厄庇墨透斯希望自己的哥哥能聽從自己的勸告。

    但此時的普羅米修斯並未注意到弟弟的變化。或者說，他就算注意到了，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。

    神王已經發現了一切，他對人類做下了懲罰，但又忽視了一切的始作俑者。普羅米修斯清楚，作爲人類的造主，該輪到自己了。

    他其實可以逃避，但他不想逃避。

    “還有一個地方。除了神靈，神器也不在神王權柄的掌控中。神權具有絕對性，哪怕是宙斯也不能違逆這一點。”

    看向奧林匹斯山接近峯頂的地方，那是太陽神的神殿所在。赫利俄斯每天就是在那裏出發，駕駛着太陽車令大日東昇西落，然後再在夜晚回到這裏。

    只要從神器上引到火，神王的諭令就會失效。

    “他不會給你的。他距離強大神力只有一線之隔，信仰就是他的希望。而作爲泰坦神的遺留，赫利俄斯本就在神庭位置不穩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淡淡的打斷道，這一刻，普羅米修斯似乎真的像是個諸神間的智者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會給他個機會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盜火，然後他把我抓回來，再於神王的面前爲我求情。這當然不會有用，可他會收穫人類的感激，以及對神庭的功勞。”

    至於自己會如何，先覺者沒有多說。一場永恆的囚禁而已，無非被囚禁在哪，他已經可以預見到了。

    不過在最後，像是想起了什麼，他叮囑起自己的弟弟。

    “離開這裏吧，不要因爲我而參與神王和人類間的事情。你也背負着造人的功勞，如果有可能，神王是不會放過你的，記住，不要接受宙斯對你的任何‘好意’。”

    “.我知道了，哥哥。”

    沉默良久，厄庇墨透斯點頭答應。他看着自己的哥哥隨手折了一節茴香樹枝，然後趁着夜色向山上行去。

    而他，就看着這一切，什麼也沒做。

    “不參與這一切嗎你真是到最後都在爲人類着想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呢，我呢，甚至是我們撐天的弟弟，隱居的父親。”

    輕輕搖頭，厄庇墨透斯知道，自己的哥哥終於從人類與諸神的吹捧中找回了理智，他看清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。

    神王不會允許參與造人的兩位神明繼續在人間存在，所以先覺者需要犯下大罪，而後覺者至少也要給人類帶來災難，以此破壞他在凡人心中的地位。

    不過厄庇墨透斯本身是不會有事的，普羅米修斯其實很清楚這一點，畢竟相比起他來，愚笨的後覺者不被神王視作威脅，宙斯只會以此來表現自己的寬容，而不會讓兄弟兩人都落到一樣的下場。所以他離去前最後的叮囑，實際上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弟弟給人類帶來禍患而已。

    但這一次，厄庇墨透斯不想聽他的，就像他也從未聽過後覺者的勸告一樣。普羅米修斯願意爲了人類着想，但厄庇墨透斯卻只想考慮自己。

    爲了早晚都要死的人類，讓自己成爲神王的眼中釘，甚至站在諸神的對立面，他可不想這麼做。

    他是神，自然該站在神的角度去思考問題。何況感受着自己身上繚繞的信仰，厄庇墨透斯現在並不在乎人類的想法。

    這些年居住在人間，他也不是白待的。信仰這種東西，從不止源於叩拜。只要略做調整，恐懼和仰慕，其實殊途同歸。

    ······

    “所以說，背叛自己階級的人，往往是很難有好下場的。不過如果將時間拉長，也很難說對或錯。”

    “畢竟沒有盜火，沒有對人類的偏愛，也許後世的普羅米修斯也只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神，而不會擁有那樣大的名氣。”

    “從這樣的角度看，他也算是將自己徹底寫進了人類的歷史中，哪怕歲月變遷，屬於他的那份信仰就算不再佔據主流，也會恆久不變。”

    東海上，巨大的漩渦緩緩旋轉，億萬噸海水盤旋着落進彷彿沒有盡頭的海眼中，那漆黑的地方如同吞納萬物的歸墟。

    萊恩一身黑袍，站在漩渦的上方，卻像是看到了那位盜火者的身影。

    普羅米修斯和太陽神正在交談，他們的對話無人發現，可卻被一旁的神器照的分明。

    畢竟這一世的赫菲斯託斯還沒有出生，就算出生，也不再有機會打造太陽車了。因此，抓捕普羅米修斯的‘重任’，自然就落到了赫利俄斯身上。

    這很難說是好是壞，畢竟宙斯可能樂於見到赫拉的獨生子獲得這份好處，卻未必願意太陽神得到。但此刻的赫利俄斯卻十分興奮，他果斷的應下了先覺者的要求。

    不過他只答應給普羅米修斯半天的時間。當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，他就會‘發現’自己的神器被人動過，然後主動前往捉拿對方。

    “說起來，此世大地的東方，好像沒有名叫‘高加索山’的地方吧，也不知道這一次他會被關押在哪裏？”

    收回目光，這很快就會有答案了，萊恩倒也不急着知道結果。他饒有興致的望了一眼自己親手造成的大漩渦，然後向着更東的方向行去。

    他有一種預感，之所以這種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會出現在世界的東面，很可能跟他有點關係。

    也許就是因爲作爲現世核心的太陽和東海接觸，才導致這裏短暫的出現了世界層面的異動，因此引來了些本不該出現的東西。

    畢竟完整的海洋與水是和【天空】等位的力量，如果不是被分割了權柄，恐怕現在的遠古海神也已經觸及了偉大的領域。【太陽】雖然略遜一籌，但如果沒有被分割，也很可能在第三紀末觸及偉大。

    從這個角度看，也許這都是現世‘命定’的一環。像這些有可能觸及偉大的神權，祂早在很久以前就把他們一一分割。

    最近的那一個，是【氣象】，下一個，大概率就是【光明】。

    在大海上快速掠過，萊恩能看出來，海面漸漸死寂與躁動起來。越是靠近世界的邊緣，就越加顯得沒有生氣，現世法則的存在感也變得越來越薄弱。

    直到某一刻，海面憑空終止了。在大海的邊緣，海水如同瀑布一般向着下方無盡的虛空流去，而在瀑布的對面，就是奔流不止，環繞世界的環世之河。

    在那上面，隱約可以看到一座宮殿，那就是大洋神的居所。

    不過下一瞬，從那座高大的神宮中，一道洪亮的聲音傳遞出來。

    “誰在那！”

    當萊恩踏在長河上，長袍【隱祕】的效果也被他解除了。

    這裏已經屬於現世與世外的分界，甚至接近世界的邊緣，法則的壓制也近乎於無。

    因此，感受到自己神權的象徵被人觸動，大洋神第一時間發現了這位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“咦，你已經恢復了？”

    看着從神宮中邁出的高大身影，萊恩多少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明明已經恢復如初，卻對女兒的下場視而不見，萊恩多少有些感慨。

    不過後世的神話好像也確實沒有記載過，大洋神因爲墨緹斯的失蹤與宙斯爲敵的事蹟。

    卡俄斯的女神還好說，男神之中，確實很少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‘好父親’。

    “萊恩？你來這裏做什麼？”

    並沒有認出對方就是讓自己深受重創的罪魁禍首，俄刻阿諾斯眉頭微皺。

    他的傷勢確實很嚴重，但他本就要比太陽神強大的多，而且他神權最主要的象徵是環世之河而非海洋。

    至於他爲什麼明明恢復了傷勢卻依然一直待在這裏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    想到這，俄刻阿諾斯也不由警惕起來。他不知道萊恩是來做什麼的，但他不會允許對方更進一步。

    “我來這裏找到點東西作爲這裏的主人，最近你有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嗎？”

    “沒有！”

    毫不遲疑，大洋神立即回覆道。

    “嗯？”

    原本只是隨口一問，萊恩也沒指望能得到什麼迴應，可眼下俄刻阿諾斯的反應着實讓他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雖然對方沒有露出什麼明顯的破綻，但靈性直覺告訴他，對方沒有說實話。

    “你確定？”

    雙目眯起，萊恩笑着勸說道：

    “有些事情不是你能處理的，也許告訴我會更好一些。直覺告訴我，我要找的恐怕不是什麼好東西。”

    “這就與你無關了，萊恩。我處理不了的事情，你就可以嗎？”

    “何況我已經說了，這裏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！這是屬於我的領地，還請你離開。”

    再次斷然拒絕，俄刻阿諾斯絲毫沒有畏懼之意。作爲曾見過萊恩出手的泰坦神靈，大洋神自問對其還是有些瞭解的。

    何況這裏不是大地，在環世之河上，哪怕是地母親臨，也拿他沒什麼辦法，站在這裏，他無懼一切。

    “.”

    稍作沉吟，萊恩看着這個曾經在遙遠的第一紀，用神力壓迫過他的泰坦，最終還是決定再給其一次機會。

    畢竟曾經是他先做出了預言，大洋神反應過激也勉強可以理解。

    於是萊恩點了點頭，平靜的說道：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，那我就不打擾了。”

    轉過身，萊恩看向環世之河以外的地方。

    走到這裏，那種冥冥中的感應已經越來越清晰了，毫無疑問，他要找到不知道是什麼的‘東西’就在這裏。

    邁步向前，萊恩打算跨過長河，親自去那邊看看。然而他一步剛剛踏出，原本還在神宮門前的大洋神面色一變，閃身間攔在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你這是什麼意思。”

    嘴角的微微勾起，萊恩笑着問道。

    “我說了，這裏是我的領地，這裏不歡迎你，請你離開。”

    冷冷的說道，大洋神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可我只是要去環世之河的彼端看一看，那裏恐怕並不屬於你吧。”

    依舊面帶笑容，萊恩最後禮貌的說道。

    “只要是環世之河流經的地方，就都屬於我！離開這裏，我最後警告你一次！”

    大洋神已經有些不耐了，或許更多的是害怕祕密被發現的緊張。他的力量開始匯聚，在自己神權的象徵上，俄刻阿諾斯感覺自己無比強大，一如曾經那樣，他釋放出自己的威壓，試圖逼退面前的神靈。

    然而這一次，他感覺自己的力量像是泥牛入海，在接近萊恩身側的時候，就消失的乾乾淨淨。

    “這種氣息.”

    “腐朽，破敗，死亡.給我的感覺，就好像是‘黃昏’一樣。”

    輕聲低語，萊恩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。那隨着俄刻阿諾斯力量震盪而逸散出來的氣息被他輕易捕捉，而那裏明顯夾雜了一些對方本不該有的力量。

    這下，萊恩徹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測，大洋神絕對接觸過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，而且不止於意外的路過。

    於是他收起笑容，看向面前高大的神靈。在萊恩的右手指尖，一道漆黑的光緩緩浮現。

    時隔百年，靈界的力量再次被他承接，半個偉大的力量在這現世與世外的交界降臨。在這種力量下，萊恩幾乎瞬間就鎖定了長河之外那個異常所在的大概位置，但他還是先看向了面前的大洋神。

    踏前一步，神話世界，哪有什麼從屬，卡俄斯的諸神又有誰真的在乎過這些。現在，也不會例外。

    “你說這裏都屬於你，我可不這麼認爲。”

    “那現在，我宣佈：這裏歸我了。”

    (本章完)